我们刚刚办理完毕了一个确认合同无效的案件，这个案件中核心的问题在于：如何判断老年人是否具有民事行为能力。随着老龄化的到来，老年人越来越多。跟我们的刻板印象不同，越来越多的老年人退休了之后并非只是跳跳广场舞、逛逛公园，而是依然活跃在社会生活中，进行着各种各样的民事活动和商事活动。因此，老年人的民事行为能力这个问题变得越来越重要，有必要把这个案件拿出来讨论讨论。

案件情况：王老太太活了九十多岁，有两个儿子：王大、王二。王老太太在去世前一年，把名下的房产赠与了王二，并同王二一起到不动产登记中心办理了房屋过户手续。王老太太去世之后，王大把王二起诉到了法院。王大认为王老太太与王二之间的房屋赠与合同无效，因为王老太太年龄太大了，偶尔犯糊涂，已经失去了民事行为能力。为了证明这一情况，王大向法院提交了王老太太的《老年人综合能力评估评定表》，评定表上载明：王老太太属于重度失能。另外，在王老太太生前，王大曾经向法院提出申请，要求宣告王老太太是无民事行为能力人。但是，当鉴定机构人员上门给王老太太做鉴定时，因王老太太拒绝，导致没有能够鉴定成功。

那么，王大的要求是否能够得到法院的支持呢？下面我们分四个部分来进行分析。

一、行为人具有相应的民事行为能力是民事法律行为有效的必要条件

《民法典》第一百四十三条的规定：“具备下列条件的民事法律行为有效：（一）行为人具有相应的民事行为能力；（二）意思表示真实；（三）不违反法律、行政法规的强制性规定，不违背公序良俗。”

根据以上规定，在某些情况下民事法律行为是无效的，其中之一就是行为人不具有相应的民事行为能力。（很多非法律专业的人士对民事法律行为这个概念不清楚，民事法律行为是民事主体通过意思表示设立、变更、终止民事法律关系的行为，例如买卖商品、出租房屋、赠与财产、民间借贷都属于设立、变更、终止民事法律关系，都是民事法律行为。两人之间签订合同，其中一方将财产赠与另外一方，属于典型的民事法律行为。）

“相应”的民事行为能力，指的是民事行为能力要与民事法律行为相匹配。买一块糖和买一套房所需要的民事行为能力是不同的。根据年龄、智力发展状况和精神状况不同，民事行为能力可以分为无民事行为能力、限制行为能力和完全行为能力三种。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属于限制行为能力人，不过可以到超市买一块糖，也可以接受亲朋好友给的小红包；但是房产价值较大，买卖一套房子的民事法律行为应当由有完全行为能力的成年人做出。

在这个案件中，王老太太把房屋赠与儿子，需要有完全行为能力。

二、老年人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

根据《民法典》第十八条：“成年人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可以独立实施民事法律行为”。

同时，并无法律规定到了多大年龄开始丧失民事行为能力。也就是说，老年人作为成年人，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并不因为年龄的增长而丧失或者部分丧失民事行为能力。

王老太太作为九十多岁的老年人，当然属于成年人，属于完全行为能力人。同时，因为法律没有规定到了一定年龄丧失或者部分丧失民事行为能力，王老太太不会因为年龄太大了，丧失或者部分丧失民事行为能力。如果不能证明王老太太存在智力发育不全或者有精神性疾病等情况，导致王老太太失去了辨认自己行为的能力，那么王老太太即使活到一百多岁，也是完全行为能力人。

既然王老太太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那么她就有权决定是否做民事行为能力的鉴定。如果王老太太拒绝做鉴定，不能推论她丧失了民事行为能力，而是正因为她具有民事行为能力，才有权做决定。

三、不能辨认自己行为的成年人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人

根据《民法典》第二十一条：“不能辨认自己行为的成年人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人。”

辨认，指向的是分析和判断能力，主要与一个人的精神状况、智力状况有关。成年人一般是有民事行为能力的，但是有的成年人因为得了精神性疾病或者智力发展不全，导致失去了分析、判断自己行为的能力，则丧失了部分或者全部民事行为能力。

有的老人因为疾病原因，导致意识不清醒或者长期处于植物人状态，丧失了分析和判断能力。对于老人来说，并非因为年龄的原因让他们失去民事行为能力，而是因为疾病的原因导致他们失去民事行为能力。

在判断老年人是否失去分析、判断自己行为的能力的时候，切忌把老年人与年轻人放在一起对比。把老年人和年轻人放在一起对比，会发现老年人普遍反应慢、理解慢、对新生事物接受慢，但是这不能说明老年人就失去了分析、判断自己行为的能力。其实，严格地来说，每个人分析、判断自己行为的能力都是不一样的，不过在法律上没有必要把民事行为能力分为一百级，给每个人打个分，每个人一个级别，一个级别对应能做的一个民事法律行为清单。根据法律规定，只有三种情况：无民事行为能力、限制行为能力和完全行为能力。不管老年人反应多慢，只要没有因为疾病和智力发育问题导致无法辨认或者无法完全辨认自己的行为，就是完全行为能力人。

在这个案件中，王老太太亲自到不动产登记中心办理房屋过户手续。现在，为了防止老年人上当受骗，也为了防止出现过户行为无效的情况，办理过户的工作人员对于年龄大的老人会特别关注。工作人员对王老太太进行了详细地询问后，制作了询问笔录，办理了房屋赠与过户的手续。从这个过程来看，王老太太亲自办理房屋过户手续，与工作人员交流，表达自己的意愿，证明了她具有正常的分析、判断和交流能力。

在有的案件中，主张老年人丧失民事行为能力的一方会把《老年人综合能力评估评定表》作为证据。不过，《老年人综合能力评估评定表》并非是对老人的精神、智力情况做出的专业评价，而是对老人的身体情况进行的评估，用于判断老人是否可以独立生活，是否需要有人照顾等情况。另外，有的地方这种评定表并非由医疗机构的专业人员做出，而是委托一些公司做出。所以，不能用《老年人综合能力评估评定表》来判断老人是否具有民事行为能力。王老太太生前身体出现问题，需要坐轮椅，属于“重度失能”，需要有人随时照顾，但是不代表王老太太有精神病或者智力发育不全，失去了分析和判断能力。

四、认定是否具有民事行为能力属于“专门性问题”，一般需要鉴定

如前所述，一个成年人是具有民事行为能力的，除非这个成年人得了精神病或者智力发育不全。当我们提到“疾病”的时候，就出现了一个法律上所说的“专门性问题”，专门性问题有赖于专业人员通过鉴定的方式来做出判断。《民事诉讼法》规定：“当事人可以就查明事实的专门性问题向人民法院申请鉴定。”

法官与普通人的区别在于法官更懂法，而非法官更懂疾病，更懂医学。在面对“疾病”这个专门性问题时，法官跟普通人是一样的。所以，一般情况下，法官需要根据鉴定机构的鉴定意见来认定某人是否具有民事行为能力。

不过，当出现一些客观上无法启动鉴定的情况，怎么办呢？法官也可以根据证据综合进行判断。不过，如前所述，在面对“疾病”这个问题上，法官与普通人是一样的。当法官需要根据证据做出综合判断的时候，这些证据的证明内容需要达到普通人亦能判断被申请人是否具有民事行为能力的程度。例如，根据病例，被申请人属于植物人，那么显然是不具有民事行为能力的。抑或者，根据证据证明，被申请人经常胡言乱语并做出一些类似于大街上裸奔的反常行为，显然具有精神疾病的特征。否则的话，法官不应化身医疗工作者，对被申请人的疾病做出专业判断，进而认定是否具有民事法律行为。

综上，进入老龄化社会之后，老年人越来越多，关于老年人是否具有民事行为能力的案件也会越来越多。本文认为，为了交易安全，也为了保护老年人的权利，在没有鉴定的情况下，不应轻易做出老年人没有民事行为能力的判决，否则影响的不是一个案件，而是会出现连锁反应。老年人在一定时期内，可能完成了很多民事法律行为，一旦认定老年人不具有民事行为能力，那么这位老年人在特定时期的民事法律行为的效力将处于不确定的状态，导致更多的纠纷和诉讼出现，而且容易发生违反诚实信用原则的逐利行为，不利于保护交易安全，所以应慎之又慎。

这个案件经过法院一审、二审，最后法院认为不能够认定王老太太在赠与房产的时候不具有相应的民事行为能力，王老太太与王二之间的赠与合同具有法律效力。

首发：微信公众号“IP虎知队”